情和死

古榕童年顛沛，起跌無常，一滴水混在時而高捧時而痛打的大江大河裡頭搖蕩得狼狽不堪，無處落腳，比作一片無根之萍也不為過。他常常感到自己的命運是懸在崖邊，夜間被墜崖之夢驚醒，冷汗淋漓再不能寐，憶起童年種種，心中生出許多怨憎，暗暗發狠要做人上人，攀到山頂上，便不會再墜下。

世人總說是越沒有心肝，越高升得快，他毫不留情地打擊人家，人家就怕他。後來他果真踏入人上之境，那百場連勝並非數字，而是憑證一種，向山頂的通行令，叫他苦心經營，不惜代價；他蒔弄花草時偶爾望向旁的鏡中，望見一副乾淨俊朗的皮相，不禁莞爾，心裡卻很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，知道自己做不得淤泥裡長出的蓮花，肺腑裡坦蕩，並不對自己表露出的虛與委蛇生出什麼不安。

他是落落大方的無情人，好容易做得人情練達，左右逢源，自然滿意得很，雖夢魘不褪，自覺無限接近頂峰，雙足也踏在地上。 他叫手下去提前截下競技對手，遲遲不歸，轉頭在場外撞見那新來的倒霉魂師，上下打量一番，見袍子上點點新血，笑吟吟展手，將那蒼白的年輕人逼入僻靜處。

年輕人道：我知道你，亦聽說過你那無賴做派，此番我殺了你的下人，恐是難逃一死。

古榕溫聲道：我知道你還有個無人撫養的妹妹，你愛她麼？

年輕人表情變了又變，只恨聲：大人果然無情之至。

古榕抬手，那年輕人也望著他，一字一句開口：我便詛咒你命途倒轉，為情而死。

古榕諷道：但願如此。

此後許多年猶如浮世一場荒謬大夢，古榕每每恍惚間自無夢的早晨醒來，總自以為是夢中幻景，推門出去望見那兩大缸金魚舒愜地游弋，仍是不信，直到被冷水凍得嘶聲，才記得取出濕淋淋的手指，慢條斯理撒下餌料，等一個乳燕似的小丫頭忽地從不知道哪處撲出來，使勁揪住他的袍子撒嬌。他伸手摸一摸那毛茸茸的小腦袋，心中暗歎人情百味，他皆是嘗過了。他許多年沒有夢見過那個懸崖了，停下攀登歇在山谷的洞穴中許久，卻從未被惶惶不安所補貨；他有家了，是情將他俘虜于一方天地中，而他配合地放開了手，攥住了另一些東西。

時過境遷，大陸竟不能久安，四海動蕩，又因人而起，因情而亂。嘉陵關一戰，九柄魔鐮橫空而至，他知道其中利害，卻有一剎的恍惚，不禁偏頭看向摯友神色決絕的側臉，無端又憶起幾十年前那年輕人所言。

好一個命途倒轉！

古榕感到嘲諷，幾乎大笑，渾身顫抖不止，讓一叢烈火燒遍了全身。他縱身躍入命運的渦流，第一次向著懸崖徑直跳下。